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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宋乾兴元年,天子于延庆殿驾崩,享年五十五岁。太子继帝位,次年,改年号天圣。
张善云未来的娘在国丧之后终于婚配,嫁给鳏夫张秀才做继室。这一年,正是天圣元年。
此刻,还未出生的张善云,并不知道自己即将走入怎么样一个家庭。
*
东沟巷的张家搬来很多年了,尽管自诩读书人家清贵门第,但是长了眼的都看得出来,他家的日子过得不咋样。
张家的院子很小,是个一进的院子。站在院子中说话,外面人就算不是刻意伸长了耳朵听,也能听到里头的人在吵架。
张秀才两年前死了娘子,今天是他娶续弦娘子的大喜之日,却有个三十岁光景的妇人站在院内破口大骂,手指头恨不得戳到他的脑门上:“张伏林,你这个没良心的!我姐姐苦命眼又瞎,怎么就嫁了你!她当时病得要死了,你不肯给请大夫,原来就是为了藏着钱,等她死了好再娶!”
“小点声儿,二妹妹!”张伏林抓住她的手臂,紧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“二妹妹,你真的是冤枉我了,我给你姐姐治病把家里的底子都花干净了!”
他一边说,一边神情紧张的往门外看。见有邻居经过,连忙挂上粉饰太平的假笑。
故去的前妻娘家姓王,这位王家二妹妹出身庄户,嗓门极大。
“我姐姐才刚走多久,你就张罗着要找续弦,你的良心是被狗给吃了!”姐夫这点子破事,她恨不得嚷得所有人都知道:“我姐姐的嫁妆钱都被你拿来给那个女人了?你拿出来,还给我家!”
“你姐姐哪里还留下什么钱!那点嫁妆钱,早给她请大夫买药材吃完了,家里养着两个孩子,孩儿都那么大了,你姐姐哪里还有嫁妆钱好剩下!”
“不要平白的扯上孩子!哪个不知道,大姐夫你这两年没娶新人,不是因为你心疼孩子,而是因为你找不到肯嫁给你的冤大头!”
她说刚说完,往边上一瞅,却忽然看到她姐姐的大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妹妹走出来了。
两个怯生生的孩子,看着姨母和父亲争执。
王定美忽然觉得脸面一紧。
她也觉得在孩子面前说这些有点不妥。
两个孩子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?总归是她姐姐唯一的骨血,她还是心疼这两个可怜孩子的。
张秀才脸色一沉,对两个孩子责备道:“出来做什么?大人说话也是你们能偷听的吗!”
两个孩子站在原地不吭声。男孩紧握着拳头,脸色凝重,女孩抿着嘴,眼圈红红的。
本事没有,钱没有,就知道在孩子面前装天王老子的男人,王定美看着就来气,“跟孩子这么大声做什么,我姐姐在天上看着你呢!”
王定美软下声来,对男孩说:“照哥儿,快和你妹妹进屋吃席去,我和你们爹爹讲几句话就来。”
她推着两个孩子进屋,边走边温声劝说:“快进去,今日难得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,别被你们二叔叔都吃完了。”
屋里放着一张八仙桌,虽说是吃席,桌上却也只十个菜,还大多都是素的。
桌边坐着张伏林的亲弟弟,和弟媳妇。弟媳妇此时怀着约摸六七个月的身孕,一手撑着椅子背,向王定美点了点头示意。
张伏林的续弦娘子并不在席面上。因为新嫁娘是没的吃席的,得坐在房里等着新官人。
两兄妹和另一个孩子不能上桌吃饭,被安置在桌角边的小板凳上,面前各自有一碗饭,还有几个菜拼起来,装在一个大海碗里。
孩子们的二叔张伏松放下筷子,带着不怀好意的笑,朝王定美说道:“王家二妹妹,你要和我大哥哥说话,也别挑今儿个啊,这不耽误人工夫吗?来,赶紧坐下赶紧吃了饭,我大哥哥还得赶着去洞房花烛呢!”
王定美没有坐下来,也没管他二叔话中有话,只瞪着张伏林说:“大姐夫,今日这喜宴我就不坐下吃了。你紧着点儿孩子,给照哥儿留点肉吃,也不瞧孩子瘦的。”
张伏林听了脸上甚是不好看,但想到平日里还得靠王家的妹夫时不时给点接济,只能赔笑脸道:“是是。二妹妹留下吃点儿吧。”
“不吃了。给你那继室娘子也留点儿,她和我姐姐一样,命苦。谁晓得今天这顿有饭吃,明天那顿有没有的吃。”
王定美说完,憋着气看着蹲在地上的俩孩子。
那大孩子照哥儿,比边上他二叔家的堂弟瘦了一大圈,衣服也破旧的很,想想觉得可怜。
可她再心疼孩子,也却也没什么办法,只得弯下腰和两个孩子好生说:“姨母今天要走了,过些天来看你们。”
照哥儿点点头,抿着唇回答说:“好,姨母路上慢些走。”
王定美走了,张伏林坐下来对桌上二人招呼着:“来,咱们接着吃,别管她。”
张伏松斜着眼看着他大哥,说得话中有话:“大哥哥啊,来,弟弟敬你一杯。今夜洞房花烛,他日金榜题名,叫嫂子再生个大胖小子,那可真是人生美事啊。哈哈哈哈,也难怪,王家的二妹妹都看着妒忌了。”
话一说出口,他的媳妇拿手顶了顶他胳膊肘,瞥他一眼:“说什么呢。”
张伏松闭嘴了。
张秀才的神情有些尴尬。
他自己考上秀才十几年了,日子过得一穷二白。弟弟没有功名,却有个开医馆的老泰山和小舅子,日子过得比自己好多了去。
特别是这两年,亡妻一走,家里没个女人打理,更是日子难过,全靠以前和自家不太来往的妻妹和妹夫,看着两个孩子可怜,偶尔接济他一点。
心里苦,脸上却只能笑。
张秀才陪笑道:“无妨无妨,弟妹,吃啊。”
他又招呼弟弟的孩子:“煦哥儿,那道炸鱼是到街上的孙田家脚店买的(注:脚店是宋朝的饭店的一种,没有酿酒权,区别于另一种叫作“正店”的酒店,正店有酿酒权),你多吃点啊,你妹妹不爱吃。”
张秀才的女儿正想伸筷子夹那炸鱼,听了她爹这一说,怯生生地缩回了筷子。
那堂弟比他堂哥堂妹穿的都要好,仰起头露出一张流油的嘴:“大伯父,这炸鱼真好吃,要是天天能吃上就好了!”
张伏松朝自己儿子大声一笑:“那可得你大伯父天天都做新官人啊,哈哈哈。”
当下,又听到了媳妇轻声一清嗓子。
张伏松一瞥,见媳妇眉头紧锁,知道媳妇最讨厌自己嘴上没把门,这是在给他敲警钟,笑意连忙收敛下来,讪讪地去招呼子侄们吃菜:“来,煦哥儿惠姐儿,你们吃啊。要吃啥,二叔叔给你们夹。”
吃了不多久,张伏松夫妇便带着孩子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张家原本不住在这里,兄弟俩的老父亲当年还在世时,因学问尚佳,被一家富户聘为西席(注:家庭教师),张家早前的生活还是吃喝不愁的。后来老父亲过世,兄弟俩坐吃山空,日子越发破落。
到最后沦落到卖老宅换钱,买了东沟巷的这个小院。兄弟俩也在这时分了家,往院子中间砌了一堵墙,各自重开了院门。
趁着客人一走,刚才没怎么出声的小男孩扯着父亲的衣角,轻声问他:“爹,我以后不读书了。您让新母亲不要把妹妹送去养济院(注:北宋官办的孤儿福利院)。”
边上的小女孩已经哭出来,“爹爹,惠娘也不读书,不要把我送走。”
“哪听来的胡话!谁说要送你妹妹走了。”张伏松甩开儿子的手。对两个孩子,他远没有对亲戚邻居般有耐心。“一边儿去。带你妹妹把桌子收拾好。”
剩下两个委委屈屈的孩子,女孩抽抽搭搭说不出话来,男孩满脸愁容地用袖子去给妹妹擦眼泪。
张秀才走进屋,看到床边坐着新嫁娘。
新娘子娘家姓马,因为自身相貌不佳,一直没有许人家,终于在二十九岁这年嫁了人,做了鳏夫家的续弦。
她戴着一顶可说寒酸的新嫁娘礼冠,手边是彩线连接着的两个酒杯。
虽然穷人家婚娶没那么多规矩,不过也看出来马娘子穿的是一身新改制的嫁衣。
听到张秀才的脚步声,她有一些羞赧,只好微低着头,轻声唤了一声:“官人。”
*
第二年年末,张秀才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,是个女儿。张家的女儿都是云字辈,张秀才便依前例给这小女儿取名叫张善云。
马娘子其貌不扬,生的女儿却长得十分漂亮,在张家两房的几个孩子中,竟是最好看的。
过了几年,小娃娃长开了,明眸皓齿的,街坊邻居看了,都说老树开新花,到底开的更漂亮。
又有多嘴的说:张老二家的娇云全靠生得早了一年,把这好名字给抢了去。要是这善姐儿先出生,才该叫做娇姐儿呢。
大家却不知道,张善云胎穿了。
穿越到这里时,她的心情不可不说五味杂陈。
穿越之前,张善云也叫这个名字,也生在一户穷人家。
她那亲爸又懒又穷,不思进取,脾气还坏,不肯出去工作,觉得做什么工作都自降身份,只说自己要炒股,结果十股九亏,入不敷出。
亲妈也懒,零零散散地打些零工,还是个恋爱脑,觉得丈夫哪哪都好。
就这样两个心智不成熟的父母,生了孩子之后,一家人租房度日。张善云连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,憋着一口气就想靠读书改命。
高考之前依照网上老师的解读,选了个穷人家不求人的专业,临床医学。熬过了二十多年捉襟见肘的穷苦日子,又熬过了规培,终于苦尽甘来,被一家三甲医院录取。走上独立的日子就在眼前,眼看胜利在望,谁知入职前一晚,狂风骤雨正好眠,约莫是天象有异,张善云睡得正香,人就穿越到了一千多年前,来到这个北宋的贫穷家庭。
从一个天坑开局穿到另一个天坑开局,这种心情谁懂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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